千絲情
雖然已經過了三年,但是往事刻骨銘心, 永遠也忘不了那觸目驚心的一幕幕。
2004年一個風光明媚六月的早晨, 我們在醫生的診所聆聽檢驗報告。在這個之前, 我們結婚32年以來,先生從未生過病, 他從未看過醫生.醫生先把他叫進去, 15分鐘後把我也叫進去,他很明確的宣佈,”癌症末期, 雖然您從未抽過煙, 但很不幸的, 你罹患了非小型肺癌,肺腺癌”.我腦子裏一片空白, 也不知該如何發問。醫生說:” Hope for the Best, Prepare for the Worse”問題是我還不知道該做什麼準備? 走出醫院,先生拿了我手上的汽車鑰匙,他十分鎮定輕鬆開著車,
在車裏,我說;”醫生好殘忍,兩三句話就宣佈了死刑.”他說:” No, 沒有人可以宣佈我的死刑.”他的勇敢,我們決定走上抗癌的路。 雖然陌生,雖然多麼不願意,但是我們準備上路,一路上跌跌撞撞, 癌症改變了我們的作息,癌症改變了我們的人生規劃,但是我們從頭 到尾都很樂觀很認真的修習這門課程。 我們買了很多和肺癌有關的書,每天上網去查看新出爐的醫藥資訊,
我買了三個大的卷宗夾,第一個放入每一次檢驗的報告,每抽一次血 ,作一次MRI,X光或超音波….各種檢查我都會要一份報告留底 。第二個夾子是醫生治療的計劃,每一種針劑的說明及可能的副作用 ,有些檢查需禁食,哪些不用禁食,甚至醫生手寫的小便條紙,我都 把它存著備忘。第三個卷夾是存放保險公司的收據, 從開始治療,幾乎每天都會收到保險公司寄來的單據,有時看了很煩, 可是若是不拆,幾天就一大堆,也不知哪一封是先到要先處理? 所以我從第一張來信開始,我一收到就寫上收到的日期, 並打洞放入夾內,每星期找個時間核對一下, 處理過了,就用紅筆作記號。 一路上和醫院和保險公司有好多次來往的書信還存電腦。 這第三個卷夾最厚, 兩本電話簿那麼厚。經常在先生熟睡後,我挑燈夜戰作功課。 我以前念書時也沒有這樣認真, 用功。常常和先生共勉,我們在苦修癌博士學位. 像所有學生一樣,我們不但各有電腦,我倆一人一本記事本,
他是工程師他的那本都是數字,從第一天開始,每天的體溫,體重, 詳詳細細。我的是瀝血的心路歷程,好幾萬字.我們的確是走得好辛 苦, 但我們從未淚眼相望,有時,他還會說癌症選上他, 是知道他身體底子好, 耐力夠可以經得起折磨,而我可以有這些經驗去防癌協會作義工。 因為他的堅強,真讓我以為我們得以”與癌共存”,常常也在”苦中 作樂”. 雖然在開始作化療時,就有掉頭髮的心理準備.但沒想到掉頭髮是這
樣無情。一大撮,一大把的掉,都不敢去觸摸頭。有一天。 我看到他洗完澡,光著身子,就忙著撿拾頭髮,用衛生紙包起丟掉, 怕我看到卻被我看到了。他還笑著說:”白頭髮比較強壯,都不會掉,掉的都是黑黑的呢!”一付無所謂的樣子。頭擦乾之後, 就戴上棒球帽,現在回想起來還心痛不已。作完作療後, 兩三個月後,他頭髮慢慢長出來,我還高興他頭髮長得快, 又黑又亮好柔美的髮絲,但沒想到癌同時也茁壯地在長。 並擴散到腦部. 接著作放射治療.美麗的頭髮又紛紛像秋葉離枝, 掉落了。 這時他已經衰弱的躺在病床上,沒法子幽默自己。
沒法子撥弄自已的頭髮了。我看到病枕上絲絲縷縷的髮絲, 一付無力感,真不知道該作怎樣的努力。 夜深人靜在醫院的長廊一趟一趟來回的走, 心中的痛苦像石頭梗住無法呼吸,這時看到一個很可愛的圓盒子,是 給病人檢體採檢樣用的.盒子是透明塑膠, 蓋子是天藍色的.我向護士要了一個, 回病房,默默地把枕頭上的頭髮一根根收進盒子裏。 不久我裝滿了一整盒的頭髮了.但先生沒有再醒過來,也沒有和我道別說再見。 喪禮之後,我學習新生活,孤單但不寂寞,傷心但不絕望,因為有這
盒頭髮,我知道他永遠存在,我到哪裏,他就到哪裏。從此之後, 這髮盒不離身。我們去了好多地方.我也帶他回去日本神戶他的家鄉 , 在門前的樹梢放了一根頭髮,去了神社掛了條籤也放了一根頭髮, 像以前一樣我們喜歡旅行,只要我覺得美的地方, 我一定取出一根頭髮,隨風飛飄。 我們的第一個孫女在他去世後兩個月出生,他無緣見到可愛的孫女, 所以我每次去看孫女,都會拍一張孫女和髮盒的照片。 他一定很欣慰孫女的快樂成長。家庭的重要活動,餐會, 我一定會帶他參與。我一個人長途開車,就把他放在旁邊座位上, 搭飛機時就放在口袋一起綁住安全帶.我常常對他訴說心裏的話, 像以前一樣, 他總是那麼耐心微笑聆聽著。 悠悠人生路,行行復行行,路長情更長,千絲伴我行。
Monday, July 27, 2015
這篇"千絲情"曾刊登在美國防癌協會 2008年的年刊上
Saturday, July 25, 2015
這篇文章刊登2006年美國防癌協會季刊上
浩浩乎如憑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宋 蘇軾 )
當每個人都說今2006 年的夏天好熱﹐我怎一點也沒有熱的感覺。當醫生指著X光片跟我說明﹔我跌斷了手﹐是多麼嚴重的骨折。我怎麼一點也不難過。 醫生開給我很強的止痛劑﹐我告訴醫生﹐我不需要﹐ 因為我一點也沒有痛的感覺。醫生一邊上石膏一邊對我說﹔ 這麼厚重﹐這麼密不透風的石膏會使你流汗﹐並教我怎樣去風乾它。 我告訴醫生﹐不用耽心﹐我只有眼睛會出汗。
去年的夏天﹐癌魔奪走了我親愛的丈夫。我痛不欲生。每天思念他﹐我常常還忍不住打電話給他。結婚三十二年﹐相濡以沫。 丈夫長我七歲﹐凡事依我﹐疼我。從未對我大聲說話過。 我被他捧在手心上﹐一直以為就這樣恩愛到老。 我已經習慣如此的幸福美滿。根本沒法子承受這排山倒海的傷痛。 我感覺到好像身體被炸了一個大洞﹐到處泊泊淌血。 我雙手環抱著自己﹐忍受著椎心泣血的痛。真的很痛。 雖然很多人告訴我﹐時間會修復傷痛。但我總不斷祈禱﹐向丈夫請求感應。求菩薩給我開智慧。我需要有足夠的智慧活下去。 但一直到秋天﹐我還是一樣的傷心痛苦﹐一事無成。 日本社會局一直在催我去辦些手續﹐(丈夫來自日本) 。我就想我要從32年前我們蜜月旅行那個點開始。 當年我們是從台北松山國際機場飛大阪伊丹國際機場﹐ 現在松山和伊丹都變成國內機場。這次我從舊金山飛東京﹐ 再轉國內線飛伊丹。 一個不可思議的奇遇發生了。“您是一個人旅行嗎﹖”當我在機位前要坐下時﹐鄰座的一位日本太太問我。我楞了一下﹐回答她﹔是的﹐ 以後也是﹐我剛失去了丈夫。就這樣開始交談﹐ 從舊金山到東京她和我不停的說了10個小時的話。而這些話﹐ 這位陌生人的每一句話都深深的打動我﹐ 我好像是上了寶貴的一堂課。 “他不會回來了﹐ 永遠不會回來了。” 我點一點頭。她很認真的跟我說。她說她丈夫去世20 年了﹐她一個人不小心就多活了20年。新寡的頭兩年﹐她整天傷心﹐不知所措。直到有一天﹐她體會到“他不會回來了﹐ 永遠不會回來了。” 才真正一個人學習過生活。 現在回想起來﹐那兩年是一生中最痛苦的日子。她希望我可以跳過﹐ 她把她的經驗點點滴滴的說給我聽﹐要我勇敢堅強﹐因為“妳也很有 可能不小心多活了20年。” 她用“不小心。。” 這樣的字句讓我覺得印象深刻。她每隔幾分鐘就說一次“他不會回來 了﹐ 永遠不會回來了。” 有時還叫我說一遍。有的時候她指著頭﹐指著心﹐要我得深深記住。 那一天她說了不下百次“他不會回來了﹐ 永遠不會回來了。” 她也問了我和丈夫的事情。很驚訝的發現我們有太多共同之處﹐也因為這樣﹐聊得真有勁。甚至連去過的地方﹐走過的路﹐ 喜歡的餐廳都相同。我一邊說著一邊聯想著﹔ 是不是丈夫給我的指示﹐讓這位日本太太教我怎樣過精緻的生活。 她打開她的包包﹐拿了一瓶蜂蜜汁給我並娓娓道來﹔ 她說她有三個孩子﹐每半年﹐她就會去看一個﹐一個女兒住在Fre mont, 她來看了女兒現在要回去大阪。早上出門前她自己準備了飲料。 她說女兒家種有很好的檸檬﹐她也擠了一瓶檸檬水。 她一一的跟我說著。也一直交代我要多喝水。她接著拿出一瓶鹽水﹐ “鹽水﹖您喝鹽水﹖”她說不是喝的﹐是漱口用的。“她說我們身體 最要好好保養的是牙齒。許多老年人都滿口假牙。 如果老了還擁有很好的牙齒﹐臉型是不會變的﹐ 並且說話清晰和年輕時候一樣﹐老年人就會比較有自信。 有一口好牙﹐什麼都可以吃﹐去到任何地方也不會增添別人的麻煩。 她說﹕”牙齒很珍貴﹐拔掉就沒有了﹐假牙和真牙是不一樣的。“ 這句話讓我嚇一跳﹐因為丈夫就是對我這麼說。我的牙齒一直很好。有一天忽然牙痛得半死。我在丈夫作化療時期﹐心裡壓力大﹐ 我自己不知道﹐晚上睡覺磨牙﹐有三顆牙齒磨得露出了神經﹐ 去看了牙醫。回來時﹐告訴丈夫﹐醫生拔了我兩顆牙齒。 他當時就要我換牙醫﹐他就是一再說﹕”牙齒很珍貴﹐ 拔掉就沒有了﹐假牙和真牙是不一樣的。“ 這句話。在病得很重時﹐丈夫還說過一次﹐就是一直擔心我。 現在居然聽到相同的一句話﹐太不可思議了。 我沒有告訴日本太太這件事﹐但我開始注意她。她說她和她先生同齡﹐她先生在剛過60歲時去世。那她就是80歲 了。真的一點也看不出來。她說她從15歲起每天都走路。 體重都保持50KG。她看起來也不瘦﹐體形適中﹐皮膚細嫩﹐很優雅﹐很美麗。 坐了差不多三個小時﹐她就叫我起來﹐走到洗手間前﹐ 還教我作作體操。她說不論妳在什麼地方﹐ 都不要坐著超過三個小時。她拿出一條漂亮的披肩蓋在身上﹐ 我一看﹐是和包包同一花色。她說﹐任何時候她都會帶著披肩﹐ 尤其炎夏更需要。進出有冷氣的巴士﹐餐廳﹐ 忽冷忽熱是很容易生病。照顧好自己是自己的責任。她也告訴我﹐ 要愛自己一點﹐那是替已經去世的丈夫作的﹐ 就好像他生前疼愛我們一樣。如果想哭就哭一下﹐然後洗洗臉﹐ 去人多的地方走一走。不要一直哭﹐眼睛會不知不覺中壞掉的。 要像以前一樣化妝﹐保持美麗﹐雖然 “他不會回來了﹐ 永遠不會回來了。” 但有一天我們會去找他﹐還會再見面的啊。 她一再用各種方法鼓勵我﹐當她知道我要在東京轉機去伊丹﹐然後還要搭一個小時巴士去神戶時。她相信我一定可以獨立﹐ 可以自己生活。她問了我好幾次﹐真的不需要她陪我嗎﹖ 她說她是要在東京轉機去大阪關西國際機場不是去伊丹﹐其實她80 歲一個人旅行﹐不用人接機﹐才令我佩服。其實我已把她當成模範﹐ 如果有一天老了也希望像她一樣。我們一路上﹐說不完的話﹐ 無所不談﹐她還一直問我累不累﹖我看她精力那麼好﹐ 真的是老天送她來開導我的吧。 她從包包拿出一份日文報紙跟我說﹐說她只懂日文﹐但現在老了﹐日文也很多看不懂。我說﹕”咦﹗怎麼會呢﹖“她翻開來說﹐ 比如這一版﹐我就看不懂。 我看了一下﹐原來是科技版﹐我說﹔哦﹐這些都是外來語﹐ 是電腦用語﹐。。。。﹐她說﹕”可是妳懂啊﹗妳會英文﹐ 中文和日文。。“哇﹗她真的可以當老師耶。我看著她的笑容﹐ 似乎看到丈夫熟悉的笑容。真的很感動。 飛機降落在東京成田機場﹐我們依依不捨的道別﹐行日本式九十度的大禮。一再一再的說再見。 後來我們又在洗手間門口碰面。她出來﹐我要進去。她問我﹐ 剛才去了哪裡﹖我說去打電話﹐她說﹕“妳好棒﹐會打公共電話﹐ 這麼多不同的公司﹐不同的用法﹐我都不會使用。。。。。。” ﹐真的很感激她這樣的處處鼓勵我。我們又再次的道別。 沒想到我們又在登機門﹐又碰面了。這次﹐我真的笑歪了。 她也一直笑﹐說她一直以為是去關西機場﹐接著她說﹔ 幸好不必人家接機﹐否則就麻煩了。這個如此神奇的相遇是偶然嗎? 當我走在暮色的神戶﹐當我回到丈夫的故居﹐坐在門口的台階上﹐我一再的回想丈夫生前的種種好﹐以及日本太太跟我說的每一句話。 這一年來﹐我跌跌撞撞。日昇月移﹐我失翼單飛。 我看到了自己的不足﹐以前自以為是﹐原來都是被寵愛﹐被包容。 永遠沒法子彌補﹐也沒法子時光倒流。我痛過了﹐ 以後再也不知道有痛的感覺了。
Friday, July 24, 2015
談癌季刊 2005 秋季刋的感謝文
當他們發覺,那麼多人買蠟燭 給 Mike Tsai 時,他們打電話給我,説要另外為他闢個區,作他個人的祈福板。問我可否參加。那天先生在醫院裡,情況不是很好。我寸步不離,只好告訴他們,我們有很多朋友會去,我就不去了。電視台的主持人跟我打電話。想多知道Mike.
那天下午,防癌協會的朋友,到病房來找我。説燭光晚會的義工,正巧在這個醫院的樓下,做些報告。問我是否可以見見他們。我很為難,不想下去。䕶士們説他們會幫我看著Mike, 我只好下去。一進到大廳,沒想到有那麼多義工。一兩百人。他們説要我上台說話。我也沒準備。
當然我還是簡短的説了,除了道謝也不知説什麼。後來他們説;主持人會代表我,唸出我方才説的話。所以我回到病房,就把説的演講,寫下這篇文交給他們。晚會開始時,電視台主持人施正曦小姐打電話給我,她説她等一下會代表我唸出這篇文章。也希望我把手機放在Mike 的耳邊,讓他知道很多人在為他祈福。讓希望傳送到。醫院裏平常手機是禁止的,但是那天晚上。我們可以在病房𥚃聽到會場的祝福。之後,他們有燒一張 CD 給我。但我一直都沒有觀看。
沒想到他們把我的這篇感謝文,登在談癌季刊2005 秋季刋上。談癌季刊是美國癌症協會,加州華人分會的刊物。因為感謝文,普受注意。從此以後,他們會來跟我要稿。説喜歡我的文章,希望可以鼓勵癌友,堅強的活下去。
Mike 去世十周年了。我回顧這些年的心路歷程。以前因為顧忌到兒子女兒的心情,還有我自己自責很深,覺得沒有照顧好他是失敗的。都不敢提及這些故事。十年了。真不敢相信我這樣過了十年。唸著蘇軾的 江城子----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感慨很多。時間過得這麼快,十年了.....思念仍然是這樣深。原本一直想,如何紀念他。寫出來吧!我要把積在心裏的這些東西,趁著我還没有忘記,把它寫出來。就從這篇感謝文開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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